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版次:04 作者:施崇伟2023年12月18日
□ 施崇伟
村头叫幺店子,靠近集市,每天有三辆从县城路过的班车在此下客、上客,形成热闹的城郭景象。沿泥石马路往西走,桔林和庄稼地,有气势地绿绿黄黄,可这一华里路少了人家,就少了生气。
拐过一个弯,景象就变了。先是听到哗哗水声,綦江河在河滩蹦跳着流来。接着传来鸡鸣、犬吠。有时,渔船上船夫在嚷嚷着,向岸上报告着鱼讯;有时,一群浣衣女子用捶衣捧击打着衣裳、笑语。
其实,看不到人。看到的是小河边的竹园。竹园里是房舍,住着七八户人家。房舍前是河岸,清清河水映着青青河边草。这片院落和河岸,生出个土俗的地名,叫紫尾子。
我家老屋,隔着这片竹园,就一棵树的距离。老树的主杆在我家门口,枝冠伸到竹园,团团树叶和竹叶尖尖,挨挨挤挤,扶肩携手般亲密,像我和竹园里那群同伴。
那树,那竹,春来绿枝,秋去叶落,造出一番景致。可,它们都是无主的植物。紫尾子年岁最大的是我爷爷,他干累活之后,在树下闲坐,看涨水、看船过,一坐就半天不动。我问他:“黄葛树和你,哪个更老?”他捻着白胡须,慢条斯里地说:“我小时候看到这树就有这么高、这么壮。”“谁栽的?”“我小时也问过老人,没人知道是谁栽的。”“那片竹子呢?”“也没有主人。”没人栽,没人管,任意生长,树长出华盖的密致,竹生成浓郁的翠。
石头垒,泥砖砌,搭建木檩子,覆盖茅草或青瓦,各家各户的老屋,祖先建造,一代代传承。有的墙泥脱落,用灰泥补过;有的梁生虫蚁,拿铁丝捆个五花大绑;遇到大风,小二家的茅屋摇晃着,随时都像要倒塌;如果暴雨来了,好多户人家,都是屋外大雨,屋里小雨,从破瓦缝漏下的雨滴落在接水的盆里,敲得满屋子叮叮当当。
我家老屋是照壁墙房子,仄仄斜斜,老态龙钟的样子,像冬天时就会犯气管炎的爷爷。关严门窗,却堵不住墙上裂缝。爷爷禁不住漏进的寒风,他的咳声惊天动地,也揪痛着家人的心。父亲母亲节衣缩食地筹款,要把当风那面薄薄的照壁换成泥砖。
春天来了,竹林开始吐笋,河边活泼泼青绿起来,第一轮涨水漫过了河滩的卵石。最妙的是黄葛树筑起了鸟巢。清晨,和鸟啼共鸣的是一阵有节奏的“咚咚”声。我揉着惺忪的眼睛,出门一看,一身大汗的父亲和母亲在坝子忙活着。坝子里堆着泥土,妈妈蹲在土堆旁,她的身边有一个长方形的木匣子。她不停地往木匣子里添加着泥土。父亲举着一根长长的圆形木头,用力地将木匣里的泥土筑紧。随着他粗壮手臂的上上下下,木匣子的泥土被筑成了一块块的方形泥砖。原来,他们是在用泥土制作泥砖,用泥砖来建新房子。
“咚咚咚”,像是击鼓。鼓点沿黄葛树的枝枝杈杈传给尖尖竹叶,竹园回应来脚步声、人的说话声。马六挑着担子,筐里堆着尖的黄泥;成金搬来筑泥砖的木匣;彭三娘端着一筐泥,走得很慢,屁股一撅一撅,样子可难看了;戴二娘提着水桶,草药味冒着热气乱窜;小二跟在他哥哥后面,见我在就跑向我,搂着我,一身泥沾在我的裤腿……
我家院坝,像幺店子村里开会时那般闹腾。紫尾子的老少爷们都来了。挑泥的,碎土的,筑砖的,像秋收时的田野,全是人影、人声。连彭玉忠大叔家那条黄狗也来凑热闹,它蹲在树下打瞌睡,怕惊动了鸡笼。
人多,事就办得快。几天光景,堆在院坝的泥砖层层叠叠像一座小山。又几天过去了,小山似的泥砖变成了我家老屋的新墙。搬进泥砖房那天,爷爷的咳声变成了笑声。但笑声也几乎没人能听见。一湾子人闹成一片,男人划拳喝酒,女人嬉笑打闹,娃子们上桌夹两片肥肉塞进嘴,还没吞下去又追跑到了院子外……
近些年,集镇搞起了旅游,一华里外的幺店子越是繁华。来来往往的,很多是远客。我在幺店子下车,我是回家的故人。公路两旁,那么高的楼,密密的。我抬头望上去,白瓷砖反光得刺眼,有人从窗口伸出头来,陌生的面孔,连阳台上插的几株花草也是陌生的。以前的泥路已铺了黑油,踩在路面,光滑得让脚不习惯。拐过弯,哗哗水声传来,鸡鸣、犬吠是来迎接我的。没有了渔船,是为了给紫尾子留住更多鱼儿。河岸,捶衣捧击打着霞光,浣衣女子的说话声已经不熟悉了,南腔北调都有,多是紫尾子从外地娶回的娘子。四下都是声响,我反而觉得这里依然静谧。
紫尾子,仍是那群矮矮的房子。小屋的墙壁被粉刷得雪白,烟囱中缥缈起袅袅炊烟。虽然都翻新了个遍,却仍然被竹林包围着,看不到屋顶、瓦檐。紫尾子,还是那七八户人家。只是,变了些人样。小二、彭三和我,去了远方的城市;爷爷、戴二娘,以及比他们年轻得多的马六、成金,葬进了后山;父亲、彭玉忠大叔,白了发,掉了牙,悠闲在老树下,喝茶,下棋,慢吞吞说话。另一张石凳上,母亲正在用手机打视频电话。我凑过去,视频里的女孩,是我的女儿。我认出咖啡杯后面的背景,是上海新天地。
我住回了老家。走在真武老街,安静、平和、快乐,恰如我的童年。綦江河水哗哗,枯了,涨了;黄葛树长过芽,落了黄叶;紫尾子,浓浓乡愁在老树和新竹间,掀起缕缕轻风……